在昨天的岁月里穿行

在所有的建筑中，我独喜欢乡村的石阶小巷。无论是在江南的水乡，还是在我每日深入简出的北方，那层层叠叠的池馆水榭，飞檐斗拱，青条石板嵌就的大门宅院，以及那些古典幽深的鱼鳞瓦房，都能让我生出无声岁月的纵深之感。它清幽、静谧，就像一位安详的老人，在这里行走，会让人觉得少了一些纷扰，多了几分宁静。这种感觉，就像一部热播的抗战故事片《沂蒙》把人带进的那些熟悉的人事一样，把我的目光一再带回旧的时光，带回那个早就为人所知的战争场面，一节一节从小就熟悉于心的人物故事，以及在那热火的乡音乡情的衬托下，布散在青山绿水之畔静谧的，一个叫马牧池的小小村庄。

当硝烟从屏幕上逐渐散尽，镜头以长焦的方式将一座村庄拉向我的面前，这时的我就已经发现，这个遍布石板小路展现在荧屏之上的陌生村庄，决非只是一个建在山脚之下的普通村庄那么简单，历史的青苔还没有完全把生活的痕迹覆盖，岁月的尘埃也还没有将原始的用具掩埋，摆在村头的那个搅水的轳辘还在，安于大门前的几个石磨石墩还在，曾经与星辰作伴，与晨鸡一同起舞的那副碾棍还在，以及在电视片的镜头一闪而过尚未确定它们身份的古老家具还在，它们以无数年无数代无数次的递进方式，一圈又一圈地圈住多少男人的目光和女人的心怀。

那些老宅上盖起的一座座砖木结构的房屋，中式风格的花格木窗，就仿佛在我的身体里融进了血液，那般令我充满激情且陶醉其中。怀旧的感觉再次涌向心灵深处，我想叩开这些圈住无数人生的大门，寻找一些已经远逝了的生命痕迹，于是便有了慕名前往的强烈的冲动。在乡政府一位年轻办事员的带领下，车子驶至那个叫马牧池村的村口。与一般村口不同的是，它有一大片的空地，可以容纳下很多前来参观的车辆，一幅巨大的《沂蒙》剧照兼“沂蒙影视拍摄基地”广告牌迎面耸立，令亲临此地的我既激动又有些茫然。

尽管我们行了一个多小时的车，临行还拖延了两小时的时间，但参观的时间安排得还不算很晚，弯角的山羊在路边啃着翠绿的树叶，村口的晚婆娘花远远地盛开着，一排排与现代化楼房截然不同的民居返璞归真地展现在我们眼前。晚婆娘花是山村的特色花，她虽然并不代表什么，但在沂蒙山区遍地都能看到她的身影。这种花一般都不在上午九点钟前开，往往是在八九点钟之后，饭事已毕才懒懒地羞答答地绽开花蕾，而到了正午做饭时间她又闭合起来，再开放时已是午后时分了。知她花时的便会算出眼下的时间。无须说，我们来时也恰好是午后时分。午饭刚毕，浅浅的几盅酒，使每个人的腮上都似涂上了晚婆娘花的汁液，分列有两朵嫣红。在一个风格独特的仿旧草屋跟前，我们购了进村的门票，取出相机，换了平底的布鞋，我则高高地挽起了裙摆，准备向石板小巷深处步步穿行。

这是一座具有明显沂蒙特点的山区小村，与之不同的是它很有一些年岁了，每走一个天井，弯过一个院门，我都会看到布在房顶上的茅草，还有安在茅草周围的鱼鳞形状的灰瓦。有些房屋上的茅草并非专为拍摄电影而苫，鱼鳞灰瓦也不似碧瓦琉璃炫目非常，但我相信这个村庄曾经是显赫的，这里的人们曾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，和睦相处，寡语勤劳。我甚至从它递进的层叠小院里看出，小院的人家曾经是那么知书达礼，尊长爱幼。沂蒙山区的建筑，是我国传统的农家庭院的模式，几代人住在一起，严格地遵循着《弟子规》里的长幼之分，不论它延续多少年代。等到我站在它的面前时，历尽许多年代的它如今已经老了，它低矮地沉默着，沉沉的灰色充满了沧桑。

很多年没有看见这样的鱼鳞灰瓦了，睡梦里早已忘记了听雨敲瓦到天明的忧伤，但我每当看到它，心中就会升起一缕淡淡的乡愁，乡愁着已逝的故人，乡愁着远去的村庄，乡愁着那些被岁月消蚀着的点点痕迹。我相信摆在院角的磨盘是真实的，残缺的边沿和磨浅了的凹槽告诉我，它们卸却生活的重任还没有太远。从一进院子里出来，又进入另一进院子，两边的厢房空空如也，矮墙上爬满了藤蔓的根须，磨盘在院外的空地上深深地叹息。当年的使命已经卸去，再没有人于深夜里扶棍而行，一圈圈把生活碾出各种愿望各种滋味，碾成挥之不去的乡愁记忆。

每一户人家的院子门前都有一块支起的石条，偶尔有几家的石条上面摆着几具陶罐之类，在北方的农村，石条也是一件接雨朝天最简便的家什，而陶罐则是用来供主人起夜的用具，我探头看了一下，陶罐共有三个，两大一小，再看眼前的房屋，主屋最北，屋门正对南面的院墙，而主屋右边的一侧，各建有几间比较简陋的厢房，按当地的风俗习惯排列，第一大间应该是这家人家的大儿子起居之用，第二间是二儿子起居之所，两间厢房都配带一小片天井，天井的对面是各家的厨房。看到这些你能够想像，他们在娶亲的那天是怎样的非凡热闹，院子的外面挂满了震耳的鞭炮，院子的里面摆满了红衣嫁妆……再南面还有一间房屋，椽瓦早已塌陷而去，只剩一个石墙残存，屋子的框架朝天接日地敞着，还没有完全坍塌。据说，这里曾是主人最小的儿子的婚房，想必如今，这最小的儿子也已成了村里的长辈。

在来这之前我就知道，在《沂蒙》这部电影拍摄之前，这里就由一个开发商买去，先在村子南面二三里处建了新房，然后请大部分人家搬迁过去。在进村时我已经看到，一排排白墙灰瓦院门宽大的房屋，正是村里集中新迁的住户，这些新房比之那些石板小路和灰色茅草的小院，的确显示出不少的豪华。新屋的主人已经不再是四世同堂，各住在自己的院落里，院墙外面的地里插满竹竿，种下许多的南瓜和丝瓜。一切如旧，又一切如新。不知多少年后，人们是否还记得，那布满尘埃的纺线梭子还会挂没挂在旧屋的墙上？那曾经给母亲当作嫁妆的掾子还有没有摆在老屋的炕上？还有用铁刀削尖用水渍软后编成的笸箩，会不会还有人记得？那被炊烟熏黑的方型风箱和高高的灶台，还会不会出现在童年的梦中，在老母亲一推一拉的姿势中发出呼嗒呼嗒的响声？

在昨天的岁月里穿行，我庆幸能够看到这村庄的原型原貌被保存下来。我在挂满玉米的旧的草屋面前留影，想把伸向屋角院门的手再伸展一下，却被坚硬的石块棱角猛刮了一下。就在摄像机发出”喀嚓”之声的那一刻，我突然明白了，为什么这里的人们没有在日本军队的扫荡与屠杀中倒下、灭绝，而是一次又一次地把家园修葺起来，继续着平静安宁的生活，古老的村庄，却有着坚硬的风骨！在昨天的岁月里穿行，我懂得了什么是质朴，什么是坚韧，什么是不可欺辱的意志和品格，而这些意志和品格，将会在未来的岁月中更显执著。